美麗的千島湖是我們勘測隊員們穿著草鞋的雙腳丈量出來的，是我們用雙手用一面面旗子插出來的，是淳安、遂安兩個縣、四十九個鄉(xiāng)鎮(zhèn)、一千三百個村莊、三十萬余畝良田淪為水域換來的，是29萬移民以國為重、扶老攜幼、背井離鄉(xiāng)無私奉獻出來的。
惟愿人們永遠牢記這可歌可泣、感天動地、心懷大愛的精神，惟愿人們記住它的前世今生。
奔赴新安江
1954年暑假某天晚上，在校等待分配的杭農(nóng)三班畢業(yè)生，突然被校長緊急召集到禮堂，宣布分配工作，動員報告加宣布名單不到一個小時，四五十位同學被專車連夜接入杭州西湖飯店住下。
此后三天三夜和其他先已集合的各路人馬封閉式大會小會、工作報告、任務(wù)布置、編隊劃片、紀律制度等，好像電影里大戰(zhàn)總攻前的架勢。我們這批毛頭小伙和黃毛丫頭在新奇、陌生、興奮、忙亂中風風火火地踏入了新的人生階段——成為建設(shè)新安江水電站的勘測隊員。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載著建設(shè)者們和各種物資的汽車隊從杭州出發(fā)，沿錢塘江、富春江、新安江穿行在萬山之中，一路崎嶇顛簸，將近傍晚才到達古城淳安縣，先遣人員把我們分別安排在祠堂、廟宇、學校等公共場所的稻草地鋪上。
比我們先到達有中央燃料工業(yè)部水庫組、華東水電勘測設(shè)計院、浙江勘測處和全國各地抽調(diào)來的各級領(lǐng)導和專業(yè)人士。豐滿水庫、官廳水庫、南京大學和浙江大學等各路精英操著不同口音、背著各式儀器，也風塵仆仆會戰(zhàn)于此。
凡經(jīng)驗豐富、技術(shù)高超的測量隊和水庫設(shè)計的優(yōu)秀骨干，從天南海北、四面八方向新安江調(diào)集派遣，可以說是舉國之力。建設(shè)者們響應(yīng)黨和國家號召來到新安江，是為了建設(shè)新中國第一座自己設(shè)計、自制設(shè)備和自行施工的大型水力發(fā)電站——新安江水電站。
打贏大會戰(zhàn)
我們勘測二大隊由來自北京、上海、浙江等地的人員組成，和其他幾十支先后進入淳安的測量隊，在庫區(qū)來來回回、反反復復、地毯式、交叉式、突擊式測量了新安江庫區(qū)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和溝溝洼洼。
我為它整整背了三年經(jīng)緯儀、水準儀和平板儀，穿爛了近一千雙草鞋。當年我們使用的是捷克和匈牙利的經(jīng)緯儀和國產(chǎn)水準儀，測量工作和數(shù)字打交道，當時我們僅靠一雙手、一把算盤、一本測量視距表和三角函數(shù)表的原始手段，按四級水準施測，能精確到毫米不遺，嚴格到絲縷不差，準確無誤地把一條條等高線繪進圖里，把一面面代表不同高程（黃色107米，紅色110米，白色115米）的旗子插在水庫回水曲線上，為有關(guān)部門提供高程分割統(tǒng)計，計算出分期分批移民人數(shù)。
野外工作實在辛苦，質(zhì)量要求苛刻，凡是導線樁經(jīng)過水準基點，絕對需要進行閉合或者回站封閉，絕不允許單線施測。每天野外工作結(jié)束，背著儀器，臉上寫著“累”字的我們，剛吞下晚飯連草鞋都來不及脫下，就在煤油燈或蠟燭燈光下聚精會神、認真細致地逐個校對和計算當天記錄本上所有的數(shù)字。
冬天腳凍、夏天蚊咬，不管多累、多困，必然會自覺完成這份繁重的“家庭作業(yè)”，如有一個數(shù)字出錯，將會造成翻工幾天的嚴重后果，完成校對工作后，我們還要在1:25000的地圖上畫上紅線編號，和調(diào)查組溝通當天情況和布置第二天施測路線，由他們根據(jù)我們的數(shù)據(jù)逐個登記造冊。工作就是如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沒有絲毫喘息時間。
記得在測回水曲線階段，庫區(qū)沒有現(xiàn)成的水準基點，要靠華東水電設(shè)計院臨時雇用民工，肩扛、人抬把一個個水泥墩子沿著大路和主干道一截截鋪設(shè)過去，然后編號把高程一站站接進去，我們要根據(jù)他們的高程數(shù)據(jù)才能向各個支流、村莊把導線樁打進去，把旗子插進去。按計劃華東院每過幾天要向我們提供新的高程，但需要我們自己去取，交接高程的工作只能安排在晚上，因為白天大家都在野外作業(yè)。
這個差事作為測量組長的我只能親自前往，每當此時，我收工回駐地放下儀器就拔腿上路，前往指定的接頭地點，我獨自摸黑走在陌生的荒山野嶺和橫阡豎陌，我怕草叢里的蛇，怕村口的狗叫，山邊竄出的野兔讓我魂飛魄散，對于一個剛出校門的女孩，實在難為我了。我只能咬著牙、壯著膽、硬著頭皮一步一步的向前跨，有時七八里，有時十多里，每當取回BM高程回駐地村時已是半夜，全身像散了架似的癱倒在行軍床上，已忘記了未吃晚飯。
第二天一早穿上草鞋、手捧苞籮果、背上儀器又出發(fā)。在缺乏交通工具和通訊設(shè)備的年代，我們的工作竟也會銜接得如此緊湊、配合得如此默契、有條不紊，這是奇跡。我們以生命的執(zhí)著，信念的堅定譜寫了人生的價值。
在我們勘測隊，最耀眼的明星不是司鏡、不是計算、不是繪圖和指揮者，而是測工，即背大尺者。有實踐經(jīng)驗的老測工，各支測量隊都搶著、爭著、奪著、追著的要，記得華東院有位老測工項師傅，他是測工中的大哥大，只要他到位，在測站上不是我們指揮他，而是他可以指揮我們，憑著他的實踐經(jīng)驗，能把導線樁打在不遠不近、不高不低、不左不右，可全方位掌控測點的合適位置，工作省時、省勁、省力，可以少搬測站，順利完成工作量。
測工每天左肩背大尺，右肩掛裝著導線樁、油漆、旗子、柴刀、草鞋等工具的沉重工具袋。每天爬的山、過的河、行的路、負的重無人能量化，有時為插一面旗、畫一條線、測一個點，需越過幾道山溝，爬上幾個山頭，他們是在用心血把等高線畫在實地上。而所有測量記錄本和圖紙上，從未留下過他們的名字，他們才是勘測隊里的無名英雄和真正功臣。
在新安江測量的最后一年，我們是把等高線直接畫到實地上，即測線插旗，我們隊由南村賦置沿新安江入宋村支流、唐村支流、威平和鳩坑支流一直向西，經(jīng)過崇山峻嶺、峽谷村寨、橫阡豎陌的田野，蜘蛛網(wǎng)似的無數(shù)河流，一直測到浙皖兩省交界的街口。
在新安江水庫的回水曲線上，印滿了我們勘測隊員的腳印，響徹過我們充滿青春活力的笑聲，飛翔過我們可穿越高山大海的夢想，結(jié)下了我們和移民難舍難分的真情和友誼。揣著新安江人民的深情厚意，在風雨征程中，我們圓滿完成了上級交給的使命！
現(xiàn)今測量珠峰高程，有GPS、北斗導航定位、遙感技術(shù)和激光測高的高科技手段，尚且需要人工到頂點附近操作，設(shè)想當年用水準儀從上海吳淞口海平面把高程一站一站接到新安江源頭，那是何等艱難！或許只有當年一起奮斗的同行們略知底細。
濃濃移民情
勘測隊無論踏進哪個村莊，老鄉(xiāng)們都熱情接待，挑出村里最大最好的房子，打掃好房間、讓出廚房、背來柴草、挑滿水缸，送來新鮮蔬菜和余溫尚存的雞蛋，山里人風干的臘肉、梓桐源的小魚干、現(xiàn)磨的豆腐，傾其所有，像迎接遠方歸來的親人。晚上為我們燒洗腳水，半夜為我們烤干被雨水淋濕的衣褲和布襪。
第二天一早為我們烙好香噴噴的苞籮果，準備好一串串結(jié)實的草鞋。善良無私的新安江老鄉(xiāng)為勘測隊員們提供著從物質(zhì)到精神、從生活到工作全方位的照護和支援，一路上為我們遮擋著風雨、庇護著生命。我們和老鄉(xiāng)同飲一江水、同吃一鍋飯、同住一個屋檐下，同渡一條船整整三年。
把著生命之舵的他們，把一船船勘測隊員們從新安江各個渡口上渡向?qū)Π?，幫我們渡過了無數(shù)個險口、無數(shù)道暗流、無數(shù)個險灘。腳掌像鐵耙似的纖夫們背著木船，在一灘接一灘、一灘高一灘的新安江上，幫我們闖過了大大小小共有160多個深灘和淺灘。
俗語說：白吃別人的、白拿別人的謂欠債或欠情，可我們欠著的卻是不肯吃別人和拿別人的債和情。
記得那是一個酷暑炎熱的午后，我們正在測站上緊張地作業(yè)，一位穿著藍色大襟短衫的農(nóng)村大嫂，揣著一個長方形紅漆木盤，盛著五碗雪白滾圓的糯米湯圓送給我們當點心，我們再三婉言謝絕，不肯吃她的湯圓，她看著我們一再推辭，忽然認真起來說出一句：“我家不是地主呀”，那眼神、那寫在她臉上的真情厚意，感動得我們實在不忍拒絕，我們竟呆在那里一時半會找不著一句合適的答謝詞，因為工作紀律，我們終不敢嘗一口那碗滿含情義的甜甜湯圓。歉疚的心情一直埋在我們每個人心里，我們欠著那份一輩子還不掉的天下最甜的人情。
我們的炊事員徐大叔是淳安本地人，高個子黑臉堂、笑口常開，一進村就能弄到他想要的任何蔬菜，這是他的神奇本領(lǐng)。最神奇的本領(lǐng)是無論三九天嚴寒料峭還是大伏天毒日當頭，他都能按我們在地圖上指點的施測路線把一擔擔香噴噴的飯菜和一毛竹筒茶水準時準確地送到測站，從未送錯和延誤過一次。
汗流浹背、翻山越嶺、趟水過河氣喘吁吁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抽煙歇力，專注地看著我們狼吞虎咽，他嘴角上的笑容好像貼上去的一朵鮮花。我想天下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過我們徐師傅那一擔擔傾注深情的粗茶淡飯。
看著把我們一個個喂飽以后，他才舒心地開始往自己嘴里扒飯，然后收拾碗筷，挑著空擔子匆匆下山回駐地，趕著為全隊準備晚飯。他寒來暑往、盡心盡力、傾其所能為我們燒茶煮飯，風風雨雨陪伴了我們?nèi)?，那份深情、那份精細的關(guān)照是我們的緣分，也是我們的福分。
我們永遠也不能忘記這些善良無私的移民，永遠也回報不了他們的款款恩情。
無論時間多么長久，不管我走的多遙遠，新安江一直裝在我心里。當我在加拿大蒙特利爾第一眼看到圣勞倫斯河時，宛如他鄉(xiāng)遇故知，激動地把它當成新安江，讓我禁不住想喊一聲：新安江老鄉(xiāng)，我想念你們！
新安江已從容走進歷史，新安江移民和他們的子孫們已離開了養(yǎng)育過他們祖祖輩輩的新安江水，一雙雙遠去的腳印已無處尋訪，但愿他們腳下的他鄉(xiāng)土地永遠厚待他們。
我作為曾和他們朝夕相處三年的勘測隊員，唯一能做的是一筆筆地替他們記錄下那感天動地、心懷大愛的無私奉獻精神和沉重的付出，它是超越時空的人間至情。盡管只限于點滴，但希望能夠為后代留下可供傳承的記憶。
新安江水電站施工測量工作者
“天下第一秀水”千島湖
新安江水電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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